在一个人畜兴旺的村庄里,动静最大的,不是看家的狗,不是打鸣的鸡,不是温和的羊,不是沉默的牛,甚至也不是大嗓门的驴。驴只在情绪高亢的时候昂首大叫,声音嘹亮,直冲云霄,但兴奋劲儿一过就立马安静了。驴子不叫的时候,低眉顺眼,一派斯文。最闹腾的恰恰是貌似性情沉闷、成天睡眼惺忪的猪。
猪是饿死鬼投生的,它的闹腾总离不开一个吃字。猪在吃饱肚子这个问题上,从来都毫不含糊,一旦感到饿了,就发出强烈信号,先是小声哼哼唧唧,若得不到回应,就换以中音的吼叫,若还唤不来人,就转到高声部,大呼小叫,拖着腔,一声连着一声,既急促又严厉,听得人头皮发麻,再不敢怠慢。早先农村的猪都是散养,到了饭时,那猪被饥饿催逼着,十万火急,屋里院里四下窜着找吃的,乱拱乱掀,一看见主人,就紧紧追在屁股后面,走到哪儿跟到哪儿,没等食盆落地,就一个箭步上前把前蹄摁了进去,头跟着埋进去,风卷残云地吃将开来。这一番紧张操作下来,往往把人搞得火冒三丈,需狠狠地踹它一脚才解气。
猪吃食时,哪怕只有自己,也跟抢似的,边拱边狼吞虎咽,弄出类似“虎吞虎吞”或“呱嗒呱嗒”的声音,站在高高的院墙外就能听得一清二楚。吃饱肚子后猪无所事事,很快就能迷瞪过去,一睡着,就开始打呼噜,高一声低一声,越来越响,远远地听着,还以为是一个壮汉在酣睡。
猪天性散漫,游手好闲,只要不被关到猪圈里,就四处游逛。大夏天,遇到一个小水坑,必定要栽进去翻滚半天,整得跟条泥鳅似的。不洗澡,就拱地。猪有长长的吻突,善拱,最爱拱树根、墙根,走一路拱一路,乐此不疲。尚在哺乳期的母猪,也克服不了四处闲逛的冲动,它们每次都是倾巢而出,妈妈走在前,儿女们紧随其后,成群结队,浩浩荡荡,很有阵势。
这个闲逛的家伙经常扮演强盗角色,它路过别人家,只要看到大门虚掩,或用嘴能拱开,就一定要闯进去折腾一番,为的当然还是找口吃的。一旦发现好吃的,不顾主人呵斥,狂吃一通,哪怕怒不可遏的棍子落在身上,忍着疼还要再抢一嘴。我小时候在家看门,就经常为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大伤脑筋,家里的木栅栏门被这屡屡光顾的家伙糟蹋得不成样子。当然不是一头猪干的,几乎每头猪都是这个德行,但有一头格外厚颜无耻,挨了骂,被赶走了,过会儿又来了。每次闯入都动作迅捷、雷厉风行,最大效率地消灭一切能到嘴的东西,我举着一根大木棍气咻咻地能撵出半个庄子。这肥头大耳的家伙跑起来,要速度有速度,要气势有气势,一路飞奔腾跃、气喘吁吁,弄得鸡飞狗跳、人仰马翻。
除了入门偷抢,猪还能弄出更大的祸害。猪一旦出了村,就直奔田里,最爱去的就是菜地或红薯地,那里简直是它的美食天堂。小时候,我最感最惊心的事就是,下雨天,突然有人隔墙冲我家大喊:“猪进你家地里了,快去撵啊!”这几乎就是大敌当前的警报。撵猪这艰巨的任务十有八九都要落到我头上。顾不上找雨具,淋着雨,一步一滑地跑出去,老远就看见一个白生生的影子在地里一拱一拱,顿时恶从胆边生,连杀它的心都有了。一路杀气腾腾地赶到地里,还没等扔出手中的棍,它扭头看到我,“腾”地一下蹿溜了。再看看地里,啃得一塌糊涂的白菜、踩得一片狼藉的红薯垅……这该死的畜生啊!
猪的邋遢是出名的,有它的粪为证。在所有散养的家畜中,把一个庄子的空气搞脏搞臭的,不是鸡,虽然鸡粪也很难闻,但量微乎其微;不是猫狗,猫狗的粪便都相对隐蔽;也不是牛马羊,牛马羊吃草,粪便压根儿不臭。最臭不可闻的就是这大腹便便家伙的巴巴。猪吃得多,拉得就多,而且毫不讲究,随地拉,走一路拉一路。这东西是苍蝇孵化器,一头猪就能把半个庄子的苍蝇承包下来,那无处不在、独一无二的臭味简直让人怀疑人生。我家几十年都不养猪了,但我家邻居养,养就养吧,可偏偏紧贴着我家的一面院墙砌猪圈,最大限度地把二师兄制造出的闹腾和臭气分享给我家。在初夏的夜晚,我独立院中,望着湛蓝的星空,嗅着混浊不堪的空气,听着几米之外的香甜鼾声,不禁愁肠百结:这头猪邻居哪天才能出圈啊!
养了大半年的猪,最后不是杀就是卖,出圈即意味着宰杀或售卖。大限到的那天,猪是有预感的,他甚至忘了饥饿,面露悲戚,变得格外安静,眼珠子咕噜噜随着人的动作转。等人进得猪圈,它知大难已经临头,便左冲右突,拼命挣扎,试图摆脱众人的捆绑。在这互博的过程中,它拼尽力气呼喊,“嗷嗷”的叫声惊动了整个庄子里的人。人们竖起耳朵,循着声音,判断是谁家的猪正在出圈,寻思着要不要去搭把手,顺便混碗杀猪菜吃。
狼奔豕突、闹闹腾腾、混吃等死了一辈子,每头猪最终都没能摆脱五花大绑、一刀毙命的命运。